《我的爹》一一九~一二二
| 招商动态 |2016-09-28
(一一九)
刚走到大门,韩奶奶看到我过来,叫住我:“江娃子,你到我屋里来一下。”韩奶奶的孙子岳建国,年前当兵去了东北牡丹江,就她一个人在家里。进了堂屋,韩奶奶掩上门,小声问我:“你爷爷怎么样?七十多岁的老头子,肯定吃不消吧?”我就把将近二十天,爷爷每天累的话都不想说的情况跟韩奶奶说了。快八十岁的她,头发已白完了,但精神矍铄,让我再靠近点:“这些天,我一直为你爷爷的事犯愁,终于等着个机会,就看能不能成。昨天,中心街刚划分了卫生区,我们这个组负责从易家巷到狮子巷这一段街道。我这个街道委员安排你爷爷来打扫卫生,反正都是义务劳动,比起每月筛100方砂会轻省许多,就怕这不是又在搞运动嘛,到刘书记哪里通不过。你暂时别跟你爷爷奶奶讲,怕万一搞不成,让他们空欢喜一场。你到我这里玩儿一嗨儿,等我回来,我去后面看你张叔回来没有,请他这个镇里的领导给刘书记打个招呼。”
我就着等韩奶奶的功夫,给爹写回信。把家里虽然也在搞运动,但爷爷没有遭罪和我们学校发生的的情况,跟爹简单说了一下。又把韩奶奶、赵氏兄弟等关心我们家的事也说了一些,好让爹在外面放心。这么久韩奶奶还没回来,说明张叔在家,应该有戏。
韩奶奶笑吟吟地回来了,压低声音对我说:“你张叔一听,就来气地操着四川口音说道‘简直是乱弹琴嘛!明起,我就去跟刘书记唆哈儿,啷个周大伯是个好人,我跟他摆过,他的思想境界、对新中国的感情和认识,比我们都高、都深刻,早就改造好了嘛,不能再这样整这个老辈子咯!’不过,你还是别慌跟爷爷奶奶说,成了,再给他们一个惊喜!”告别韩奶奶,我还是忍不住要跟爷爷说,觉得成不成也能温暖他老人家,让他有点希望。
第二天来到学校,通知今天不上课,三年级以上的学生,都到校办农场去抗旱,小学生回家拿盆子负责浇水,初中生回家挑桶往山上送水,都还要带上干粮。我乘机绕到后街的邮电局,把给爹写的回信,寄了出去。回家赶紧让奶奶摊了两个馍馍,带上当干粮,拿上脸盆又朝学校飞快地跑去。
还是去年腊月二十八、二十九下了两天雨雪,已经有三个月没下一滴雨了。现在,正是小麦圆气的时节,若不及时浇灌补水,收割时,麦穗看不折,但麦粒都会是瘪子。于是,学校便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学生,全部停课集中到农场去抗旱。
农场在离县城六七公里的水竹园,一个部队卫生所背后的山坡上。我们以班为单位,排队来到山脚下的卫生所,看到场子里、走廊上晒了一些红色可以生吃的山楂、青黄相间的莫虎尼、刺果等可以入药的野果。有些胆大的男生,上前抓上两把山楂塞进兜里,我这个连少先队也不可能入的“黑五类”的孝子贤孙,自然是只能老老实实,不敢乱说乱摸的。
上山以后,熊老师安排几个班干部,组织同学们男女分开,由田埂向田中间排成两行。等初中生们挑水上来后,男同学们把装水的盆子向前传,水浇到到庄稼地里后的空盆子,再由对面一行的女生,往后传回到田埂上……
记得,当时到校办农场劳动,或是后来大一点了,双抢时节时抢收小麦、抢插水稻秧,还要到附近农村驻队参加劳动。这样的劳动期间,生产队管吃管喝,每天还有半斤粮票和八分钱的补助。因此,一听说劳动,大家都兴高采烈,既不用上课,又可以边劳动、边在野外玩一玩,还能挣点零花钱。
中午吃干粮的时候,把煎饼喂到嘴里咀嚼着,却感觉不出难得吃上它时,满口葱油的香味,心里总挂记着,年老体衰的爷爷吃了吗?远在他乡的爹,您吃了吗?
(一二〇)
由于今年开始大力封山育林、绿化荒山,路上设了许多卡子,禁止城里人上山打柴,只能到柴行里买,导致柴价已涨到四分钱一斤。靠买柴烧火做饭的话,一个月需要好几百斤柴,就要花掉一二十块,成了每个家庭生活中,主要的开支之一。有些好单位,还把给职工分柴,当成一项福利。
幸好,爹年前弄回一个煤炉子来,无意之中解决了家里烧柴的大问题。当时,一般的居民家里,很少有用上煤炉子的。我每隔几天,就带着二弟提个大篓子,到厂里出煤渣的场子上捡煤核,就是从煤渣中找出一些没有燃烬的小煤块。这种煤核既好燃、又熬火,还没有煤烟和呛人的气味。
头几次捡煤的时候,都会在心里赞叹:爹呀,你咋这么有先见之明呢!?
就这样折腾几个月,期末考试完拿回给家长的学习鉴定,开始了暑假。这时,徐叔叔他们春节期间没回家、仍在茅台学习酿造的那批人,先期回来了。
次日中午,徐叔叔把爹托他带回来的五十几块钱,给我们送了过来。进来看到除我妈以外的一家老小,正在吃着掺了一半萝卜丁子蒸的米饭,就着一碗葱叶子榨酱豆瓣、一碟豆腐卤、一碟腌黄菜和一盘有盐无油的白菜秧,很是吃惊。他把爹带回来的钱交给我奶奶后问道:“王大哥他们两口子一个月的工资,加起来有七十几块,不至于日子过得这么苦吧!?”
操持这个家的奶奶听了,虽有一肚子的苦衷,但她却笑着说:“徐师傅,是我没当好这个家哇!况且,毛主席不是说过‘忙时吃干、闲时吃稀,不忙不闲、半干半稀’吗?”徐叔叔说:“看您说的,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在琢磨该不是遇到啥困难了吗?那您先忙吧,我还要回老家去一趟。”我在一旁听了,嘿,我奶奶说话也是有板有眼、一套一套的!
看着徐叔叔远去的背影,心想奶奶怎么好跟他说呀!爷爷没有一点收入了不说,妈现在也一分钱都没有交的了。妈看电影、买小说,光丝巾都买了几条,还嫌家里饭不好吃,就经常不回家吃饭,在外面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吃。所以,她每月工资一发,一半要用于还账,再买些乱七八糟的,到下半个月又开始借呀赊呀,她自己都不够用,哪里有钱交给奶奶?她因为找奶奶要钱,奶奶不给,已经跟奶奶吵了好几架了,爷爷曾为此怄得抽了自己两嘴巴。家丑不可外扬,奶奶能随便跟别人说吗?
课本上也好、电影上也好,大家的口中也好,都赞美着母亲的崇高伟大、母亲的慈爱无私,也看到很多别人家的好妈妈。可是,我却找不到我妈值得赞美的理由,也实在是想不出该赞美她什么?!
如果说我们家硬是要赞美谁的话,遭受着开除了“人籍”般屈辱,仍理性豁达、慈爱祥和的爷爷值得赞美!踮着小脚,起早贪黑忙里忙外、操持生计,精打细算的奶奶值得赞美!拖着病体,为了家人吃饱穿暖、唯独忘了自己、在拼着性命的爹值得赞美!
想到这些,我的心里疼得阵阵发颤,不是为别的什么,只为身在异乡,仍时时刻刻牵挂着我们冷暖安危的爹在痉挛;是在心里质问,我的爹究竟有什么罪孽,要让他承受从小死了爹后娘改嫁,孤苦伶仃孑然无助长大,命运偏偏又安排一个好吃懒做、自私冷漠的老婆,这样没有穷尽的磨难来惩罚他?!为什么?到底是为什么?难道就因为他是个心太软的老实人吗?想到这里,有一句“好人命不长”的老话,突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,顿时不寒而栗,一种莫名的恐惧向我袭来……
(一二一)
不管怎样,爹不在家,我要替爹挑起一些担子!
晚饭好了,没见到妈的身影。爷爷在韩奶奶、张叔他们的尽力周旋下,安排街道打扫卫生。老人又满扫了一遍大街,把垃圾集中了好些个小堆,刚刚把竹扫帚拿回来,准备换上地扫帚和粪筐,去把堆着的垃圾,清理到公厕旁的垃圾池去。见爷爷回来,奶奶说:“算了,不等她了,我们吃吧!”爷爷说就着天还没黑,街上歇凉的人还没出来,我把垃圾清完了再回来吃。我也站起来说:“奶奶,我跟爷爷一起去,你和弟弟们先吃吧!”拿起扫帚,随着挑一副空粪筐的爷爷去清垃圾。
我跟爷爷回来时,奶奶正给赤条条的两个弟弟洗澡。刚把碗端起来,徐叔叔骑着他的“飞鸽”牌加重自行车,托了一袋东西来到门口,我放下碗迎出去:“徐叔叔,这么晚了咋过来了?您吃了吗?”徐叔叔支好站架,边解开捆扎袋子的绳子,边跟我说:“哦,吃过了。我让你婶子在自家菜园子里,摘了些菜给你们带回来。”说完,就拎下袋子,走进来对奶奶说:“里面有些茄子、辣椒、黄瓜、豇豆和两个南瓜泡,还有十来斤土豆,都是自家自留地种的。江娃子他们几个侄儿子,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不能亏欠了几个娃子。”
奶奶感激地说道:“徐师傅,送来这么多菜,叫我们咋好意思呢?”“没事,王贵师傅很仗义,我这个新兵蛋子把他当成大哥,他也拿我当兄弟。况且,临走让我捎钱回来时,专门交代要我顺便到家里来看看。您还要把口袋子给我腾出来,我回去时,要买一袋麸皮当精饲料,给喂猪的食里拌一点儿。”徐叔叔说完,又从衬衣兜里掏出十张面额5斤、共50斤全国通用粮票,递给奶奶:“这50斤粮票,是我复员时带回来的,里面含有一斤香油,记住买粮食时要一起开出来。”
送走徐叔叔,我和爷爷又赶紧在大门外支铺。那时候,普通家庭都没有电扇,夏天来了家家户户晚上都睡在外面纳凉。条件好的家里有凉床、靠椅,条件差的勤快一些就拆铺板、下门板支一张床,懒一点儿的干脆把席子摊在地上睡。
忙完,我才和爷爷去洗澡。躺上支在廖天地里的床上,仰面朝天,可以一边吹着悠悠的凉风,一边看着星星,想着这时的爹,应该正在蚊虫肆虐的灯光下,费劲地整理他的学习资料和笔记吧……
入夏以来每天晚上,我们爷孙四个就挤在外面的床上睡觉。奶奶是从不到外面睡的,她前半夜端把椅子坐在我们睡的床前,一边歇凉一边摇着扇子给我们扇风、驱赶蚊子,到下半夜回凉了,她才回屋里睡觉。
我还等着妈回来,想把今天老师发给我的鉴定表,给她看看,上面记载有我在学校的表现、期中期末考试各科的成绩,看完还要让她签字。
可直到我眼皮打架、困得睡着了,我妈还没回来……
(一二二)
天亮以后,家家户户开始收拾歇凉用的床铺、席子。我一边帮爷爷拆床板,一边想着该在暑假期间兑现承若,还上李幺娃子和周小六的40元借款了。由于经常有人在附近河里下药闹、放炮炸和磁电机打,河里的鱼几乎绝迹了。天热以后的几个星期天去打渔,每次都空手而回。要想打上鱼,只有到十几里外,爹曾带我去过的猴子岩一带的小河去,那里水浅流激,不适宜下药、放炮,当地人也没有磁电机。暗自打定主意,只有到那一带去才能打上鱼。不然,卖鱼换钱还上欠账就会泡汤。况且,至少要留够十几天,好在开学前突击完成暑假作业。
我和爷爷收拾完床铺,奶奶拎着一篓子菜,有买的便宜一些的扫篮菜,还有捡的一些白菜帮、萝卜缨和葱叶子回来了。吃完奶奶用昨天的剩菜汤,加一些葱叶子煎的菜粑粑,我就扛着爹的赶网、背起鱼篓,出西门、穿过洞坪村、跨过二道河上的独木桥,心里一遍遍默念着“老天保佑,今天不放空”,一路向西朝十几里外的猴子岩方向匆匆走去。
这个洞坪村,是县城周边残疾人最多的地方,哑巴、瘸子和智障的人,穿过村子总能碰见几个,其中最有名的算是豁嘴万元了。不过他们智残心不残,不管是谁有事需要帮忙,除了聋子听不见以外,其他人都连忙跑过来搭把手。因此,万元他们走出洞坪,也不会被人人瞧不起或是欺负。
来到木瓜园、猴子岩两个方向下来的河水交汇处,看看太阳直晒,估计已快到中午了。脱下凉鞋穿在渔篓的背带上,抄起赶网下到小河里,朝猴子岩方向逆流而上。一直顺着小河向上游赶了两里多,才网上来两条手掌大的鲫鱼。我就纳闷了:以前跟爹来的时候,有那么多的桃花斑、石冈片、马口和麦穗子等各种小鱼,今天咋影都不见呢?这山泉为源头的河水冬暖夏凉,站在水里有些冷得扎骨头,遂上了岸歇歇再说,大老远跑一趟不能就这样回去。上得岸来,倒下网子里的杂草树枝才发现,原来网底被老鼠咬了好几个三根手指穿的过去的洞,我一下子就傻眼了,这可咋办呢?
坐在岸边的石头上,看着破了几个洞的渔网——这个爹置下的家当,蓦然就联想到了“授人与鱼,还是授人与渔”,这个爷爷给我讲过的典故来。又想到爹孤苦伶仃的童年,他是在尽最大的努力,不让我们几个儿子再经历他的苦难……
发了一会儿呆,看见两条鲫鱼把鱼篓蹦跶的直晃,突然眼前一亮,恍然大悟:哈哈,天助我也!这几个洞洞正好可以漏掉小鱼,网子兜上来的就应该是巴掌大以上的大鱼!有了,就撇开浅滩,找回水湾的地方,准可以逮到一些大家伙!立马来了精神,抄起网子背起篓,顺着河岸寻找水深流缓的回水湾,那里才是大鱼栖身觅食的好去处。这样先后找了三个回水湾下去,打上来的鱼,就快把鱼篓装满了。
这会儿渔篓显得沉甸甸的,肩膀也勒的疼得慌,肚子又饿得咕咕直叫。在岸边钻灌木丛和刺卜笼子时,身上挂出的一道道渗出血迹口子,这时候也凑热闹疼了起来。站在背阴的河边,看着阳光已斜晒在对面长满绿油油植被的山腰以上,估计已是下午四点多了。
行了,还要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家,这就回去吧!今天也算满载而归,并且与跟爹一起来的时候,打的小鱼占多数相比,今儿个全是大家伙!就洗洗手,喝了几大口河水充饥,穿上凉鞋,心里美滋滋地。那时候,这一带的河水,清澈甘甜,不像现在,河水与山坡一样,被招商引资来的一家水泥厂和一家磷化工厂,排出的粉尘所污染。
喝完水填了一下肚子,缓了些饥饿,精神抖擞地像战士扛枪一样,把渔网抗上肩头,斜挎着装得满满的鱼篓,情不自禁地唱起“日落西山红霞飞,战士打靶把营归、把营归……”雄赳赳、气昂昂地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